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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张海超微博里看到这段视频。

这是一个尘肺病患者临终前的呼吸。

尘肺病是恶性呼吸道炎症,这个病不可逆转,随着肺组织纤维化程度的加重、有效呼吸面积的减少、通气和血流比例的失调,缺氧会导致呼吸困难逐渐加重。

大量患者死于窒息。

张海超的病已经发展到尘肺病三期,他在微博里一次次转发这个视频,公开说,“我可能活不到35岁。”我问他:“你转发时不觉得太刺激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说去年在河南洛阳他去看一些农民工,“有一个人,当地是吃面条,他只能吸着氧气吃的,吃几口饭就上不来气了,只能把碗放在那儿,歇一会儿才能接着吃,半碗面要吃一个小时,更惨的是他老婆已经离他而去了”他不只一次亲手埋葬过当年患病的工友,“我觉得一个人不应该这样被社会抛弃,不应该这样被家人抛弃。””

比这个呼吸更可怕的,是没人听见这样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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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6月,张海超在郑州一家医院用手术打开自己的胸膛,对肺进行活检,最终被确诊为尘肺病三期。医生说“恭喜你,你是尘肺病。”

这句恭喜,近乎惨烈。

但除此外张海超没有出路,他是河南人,因为长期接触粉尘作业,患上尘肺病,但企业和医院却不提供他之前的体检报告,没有病史,无法诊断。只能活检取证,舆论推动之下,2011年12月31日,新的《职业病防治法》修改通过并实施。第49条指出,“用人单位如果无法提供相关材料时,医院可以综合分析患者的临床表现、辅助检查结果等并参考劳动者的自述等信息作出职业病诊断。”

张海超说他并不乐观,面孔都是隐忧。

我问为什么?

他说:“我的担心是在于它是不是能够真的执行,因为一个法律的尊严是在于它实施,而不在于它修改的多完美,它的条款多流畅,而在于它在现实当中是不是能执行,职能部门是不是能依法办事。”

他说余生不多,活不到四十岁,要用剩下这点时间和补偿给他的钱来做一件事----检验和推动这条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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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跟着他去暗访。

在福州疾控中心,他帮疑似尘肺病的患者汪云生申请尘肺病诊断,没有用人单位的材料,医生说“那不怪我们”。

交涉无果,张海超只好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名片上只有一张图,画着一个人扒开自己的胸膛,露出肺叶。

医生说:“你就是张海超?哎呀,久仰久仰你的大名,英雄斗士啊,真的,没想到是你,你出现改变了我们职业病法。”

他说:“只要你们别理解成找我是麻烦的就行。”

“应该需要你这种人,这样子会解决问题。”

医生当场受理了诊断申请,并答应敦促用人单位尽快提供相关材料。张海超说:“他不是给我一个面子,是怕自己万一有哪点儿过错被曝光。”

但很多时候别人连这个也不怕,在福建省职业防所,帮一个姓钟的农民工去要诊断,医生说“我就不给你出,我就不给你诊断”,张海超说那你给我一个不予受理的证明,医生站起来说他是骗子,要报警,老钟很害怕,立刻坐车回老家,对张海超说“回头再说,回头再说”,上了车头也没回,留下他一个人站在街头,左手拉着右手。

不愿意逃回去等死的人,往往剩下愤怒。黄福华说他想过点一把火把工厂烧了,或者捆上炸药把老板堵在门口,“我也不想死,也不想犯法,只是他厂家让我有一点绝望”

他嘴里说出“绝望”二字,象黑沉沉的一拳砸透了什么。

张海超说一年来,他接触的事情,大部分是不断地推捼,不断踢皮球,他问:“一个警察因为工作以身殉职那是烈士,一个农民工,不管是在一个国企还是一个私人企业,可不可以认定他也是为了祖国的建设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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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福华的大女儿读过书,劝他相信法制,张海超当了他的公民代理人,帮他打官司“只要我活一天,就陪你走下去”

他不愿意别人走他当年特事特办的路,07年1月6号,张海超体检时一共698个人,事后确认,当时已经诊断出53个人出现肺部异常。

 “防疫站知道你身体的状况?”

“对。”

“单位也知道你身体的状况?”

“对。”

“有人告知你们吗?”

“没有”

“你们继续留在工作岗位上,在原来那个粉尘环境中工作?”

“对。”

新闻曝光,他接受了特事特办的赔偿,几年办不下来的程序,几个小时内就办好了,筋疲力尽的维权之后,他没再对用人单位和体检医院提起诉讼。他所在企业的负责人所受的惩罚仅是罚款25万。采访前几天,他从企业门口过,看见上面挂着2001通过当地安全卫生体系认证的牌子。

张海超要捍卫自己当年推动的法律,在新的《职业病防治法》里,对企业的经济惩罚最高只有50万元。张海超决定拿第56条规定来打官司,“医疗机构发现体检结果疑似职业病的,必须及时告知劳动者及用人单位。”

他当了黄福华的公民代理人,把当初体检的医院告上法庭-----不履行法律义务,到底有没有代价?多大代价?

法院的终审判决是,因为医院只负责将体检结果交付体检委托方,即用工单位,所以医院没有多余存档,以至于无法在事后对疑似患者履行告知义务,所以判决对黄福华要求赔偿精神损失的行为不予支持。不过,判决也明确,黄福华和医院有医疗服务合同关系,黄福华享有的权利应受法律保护,卫生院应当按照有关规定履行相应的告知义务。本案的诉讼费用由卫生院承担。

他是我采访的经验里,最为克制自己情绪的人之一,只见过他一次情绪激动,就是庭审时一次大声的反问“我就不信,难道说一个中国公民就没有自己的健康知情权?我就不信这事还没说理的地方了!”

我之前问过他:‘官司有输有赢,对吧?”

他说:“最起码我觉得这个不管结果是什么,这个案子有媒体的报道,有更多人的关注,我就是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是有健康知情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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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事不收钱,包括在几个省之间来去的车费,餐费,都是自己的。花的钱是当年的赔偿款,这钱本来是他治病的钱。

采访时,妻子离开了他,他说能理解,“因为在这之前自己对这个生活也有美好的愿望,美好的计划,曾经也想过自己有车有房子,给家人带来幸福的生活吧,从患上病的那一刻起,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

说完他不想让我们播这事,我们就剪掉了。到了节目播出前,他在电话里说,“播吧,大家知道也好,时间不多了,我得给我女儿找一个人家,将来养她。”

采访时我问过他:“我也知道你家庭现在的状况,你内心里怪她吗?

“没有。”

“你不怪离开你的人?”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泪水淌了下来,“不怪。”

 

6

张海超把女儿的相片存在手机里,在车上翻给向宇他们看,看的时候就哭了,哭让他肺里难受,得吞几粒药才能喘过气来。见了面又一张张翻给我看,孩子梳着马尾,齐刘海,弯眉顺眼,老是欢天喜地的样子,从不问发生什么事,她妈走了,也不问,只是她爸一回到家,她就靠着他,欢天喜地的,拿橡皮泥捏一朵小花,送给她爸。又递给她爸一张电影票,是学校发的,“喜羊羊与灰太狼”,别的小朋友都看了,就只剩下她没有。张海超接过票说带她去看,但那张票已经过期很久了。

我说:“如果你放下外面的事情,回家陪孩子或者治病,没有任何人会责怪你。”

他低头克制了一下难受,说:“反正就是看着那些走投无路的那些人,无助的,自己不去做点儿什么。又觉得挺内疚的。”

“有没有想过停下来,别这么跑来跑去了?”

他说了一句“有一天,自己可能没有这个身体条件了,就永远停下来了。”

听得我心象被攥了一把,吸不上来气。

“但最起码这段时间能为自己活着呀,能活得安全一点儿。”

他说:“我觉得一个人活着时间长短并没有多大意义,而在于这个人活着做的事儿。”

节目播出的时候,张海超还在深圳为其他的尘肺病人奔走,这场奔走没有回报,也不知道结果,他已经被停了在河南的低保,原因是他怕感冒买过空调,怕体力消耗太厉害买过一辆小车,这几项不符合低保条件了。去年8月底,他母亲被查出胆结石,9月初做了胆囊切除手术,到现在生活还不能自理。父亲因为病毒性角膜炎,一只眼现在只有微弱的光感。这样的奔走中,他无力顾及家庭,但最理解他的,反而是他的家人,老人家说:“如果经常待在家里,心情也不好,去活动活动,帮助他同病相怜的人,为别人忙的时候,他心里会好过一点。”一家人现在想的最多的是,将来把女儿托付给谁。

这个片子里有一个镜头,他站在院子里跟孩子玩吹泡泡,孩子着迷地看着,想跳起来去抓飘在高处的,又忍不住要蹲下去捞掉在地上的,他吹完向后微仰,用力扬臂一洒,满院子又大又圆晶莹透明的泡泡。

张海超,生于1981年,32岁。

 

 

可在新浪微博中关注@张海超-,也可关注王克勤“大爱清尘”公益行动。

 

 

(附节目视频。书弄完这阵子老想出差,基本没停,博客就更新慢了点,抱歉。上期校车节目博客后的留言才看了一遍,有空回复。张海超这期是两周前的节目了,今晚才贴,看了一遍,没睡着,干脆写完再说。别在留言里劝我啦,老范她们也在熬夜本周节目,周日大家看吧。另外,关于书的留言和评论一并感谢,过去已经交代在书里了,且来做当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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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

柴静

246篇文章 9年前更新

记者、主持人、作家。2014年从央视离职,2015年初推出空气污染深度调查《穹顶之下》。我没有在任何国内网站开微博。有事情请发信chaijingnews@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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