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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十三《雨霖铃》) 

 

1

我去采访周云蓬的时候,要进绍兴一个公园拍点外景,公园管理处的人看见我们的摄像机,连票都不卖了。穿蓝制服的大姐头不抬,说:公园今天维修。

我们说:拍鸟,不拍人。

那也不行。

一般人遇到这样的情况要么上火,要么低声下气求一下,老周站在边上,蔫蔫地问:鸟也修吗?

大姐被逼得只好说:也修。
我们手忙脚乱拿了介绍信,请示她的上级,当确认了我们只是拍摄一个盲人歌手在绍兴的文化生活后,放我们进去了,还有三五位在后面很客气地跟着。
进了公园,周云蓬说:领导是怕鸟上访,一进门,孔雀跪一地。
后边跟着的人也短促地笑了两声。
绿妖乐得眼睛弯弯,我问过她为什么跟云蓬在一起,她说:王小波小说里写,一个母亲对女儿说,一辈子很长,要跟一个有趣的人在一起……”
就为了这个吗?
有趣多难啊。她说。

2

 

绍兴小街光净,桥上的青石头被磨得锃亮水滑,他和绿妖夹着手臂,不用盲杖,走得比谁都快。走过木店,他闻着刨花香,停下脚,让我们买几个新鲜的木陀螺。绍兴雨多,开着电暖气,围着暗红的光搓手哈气,桌上几个橘子,剥皮后又凉又沉又香。雨真冷,我说:你一个北方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觉得北京像汤,是水和火的结合体,老在加热,在锅里,咕噜噜,老汤,一百年,很浓,能解饿,但就是不新鲜。熬到后来,除了金刚一样的人,很多人都被煮成汤料了。
他爱在半生不熟的时候蹦出来溜达,说这是他的命,人的一生往往围着一个动机转。音乐,也是第一句重要,有一个旋律动机的时候,这首歌的命运就注定了。

动机从他幼年开始,他妈带着他看眼睛,坐绿皮火车到处跑。绝望是没有出路,一望一堵墙。不安是不知道看见什么,还有百分之五十。

去富阳的火车上,我们聊天,有人觉得盲人到这么多地方也看不到什么,他一笑:现在过钱塘江了吧。
边上的人都不知觉,你怎么知道?

过桥的声音,比较空洞。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人要被困住了,就想去新鲜的地方,每个地方的味儿都不一样,连鸡叫声都不一样,河南的鸡叫声就比西藏的暴躁些。
这本书里大多是他到处乱跑的记录:翻跟头的手风琴者,大熊一样的胡德夫的手,一玻璃杯黄金一样的阳光,香港的两只牛蛙像老头一样咳嗽着聊天,海南每棵植物下各自噼噼啪啪的雨,一个人的春节——腊肉白米饭老熟的陈香。
就这么出出进进,停停走走,怕自己被砌在一种水泥模式里,他说不管是自强不息式的意义,还是流浪在路上的意义,要是被绑架了,其实都是在表演,哪怕这个词多好听。
人嘛,害怕没拐杖。我说。
那也是一种绑架,我后来争取尽量不依赖某一个人或者某个地方。关键要看是不是诚实,如果内心的声音不是那样的,就别那样。
  

3
  

我们在绍兴的小店里吃芋艿,二十五块钱要了四个菜、三碗黄酒,白米饭随便加,他说:这要是在北京,饭店不是自己房子,租金贵,老板肯定说,这还了得,为什么不用地沟油?

很多写诗唱歌的人不问俗事,老周关心世俗,他写崔健与罗大佑,也是写自己,不愿意总被群体意愿附体……关键是谁也无法指认哪里才是自我的边界,并且……他们心很软,不会先锋到把时代远远地甩开。

他书里写的都是这类的感受,没有以世界名著爱好者和业余思想家自居,面对公共性问题也是从个人出发,有人伤害了你的朋友,或者伤害了你关心的人,你也觉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扩大了。
不过他一边写社会新闻,一边自我责问,觉得这种限时的紧张要求不从容,每周一期的专栏,有的时评写的时候看得出有点急,有锻字炼句的痕迹,一觉得勉强,他就把专栏又停了。他这种自我警觉性总是很强,说,自由就是有权利不断地怀疑,或者有怀疑的可能性,怀疑就是自我更新。
绍兴他家的房后,有条河,寒绿色,他坐在河边的石台上抱着吉他随手拨弄:生活和弹琴一样,不能只紧,也不能只松,得这么松松紧紧地沤出来。
这本书里,我最喜欢他写父亲的那一篇,是一件事在心里沤了多少年,悲酸欢慨,滚热过,又放凉了,凝结在心,从心里顶出来的。
老周讲过一个故事,也许可以用来说一下文字的标准。他住圆明园时,一个艺术青年掉进了河里,一开始文质彬彬,冒出一个头,对岸上人招手:能不能救一下?
沉下去再浮上来的时候喊:救一下。
再浮上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救命啊!
写文章,得写到这个份儿上——不吐不快,没有苦吟,也不用琢磨,连修辞都是一种烦琐,老实道出就是。
  

4

 

我看老周在书里写尧十三,就找来听,他用贵州织金话唱《雨霖铃》——“我要说走嘞,之千里嘞烟雾波浪嘞/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拉们讲,是之样子嘞,离别是最难在嘞/更球不要讲,现在是秋天嘞/我一哈酒醒来,我在哪点/杨柳嘞岸边,风吹一个小月亮嘞……”
听得我。想起高秉涵说人总是要有个窝的,小狗也一样,这个窝是个烂棉花也行,有它从小闻的味儿。
中国人现在不管在哪儿,总像老周说的,有那种身在外地的感觉,是一种焦虑。像地下河一样,日夜都不停,焦虑都不自知。
民谣里头有这个千百年来的味儿,张佺、玮玮、小河、李志、马木尔……唱的都是自己的窝,人要没有这几根沾土的草茎连着,活着活着就干枯了。
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就这几个字,这么一个调,从古到今的苦乐哀愁在里头,但人听了能有一个宽解,就是老周说的人不是完全活在当下,你有很多延伸在古代里面,也伸在未来,是一个纵深的、完整的人
人活着,情动于衷,嗟叹不足,歌之咏之,只要槐花还开,杨柳还摆,风还吹着小月亮,民谣就还在,它会自己长,带着腥味儿从硬土里拱出来,白天黑夜,种子被鸟带走,被风吹来,带着青湿之气,它自己要找出路,绳子捆不住,石头压不了,把水泥地淹了,钻过篱笆,在水边暗暗会合,蔓得千枝万枝。
它不与什么对抗,它就是要按它的一股子天性自在地长。在绍兴他写字的窗子底下,周云蓬指给我看过,小木窄门里头那个老太太用电子琴伴奏唱革命歌,气壮山河,日夜不息。他写:我起初放雷鬼、死亡金属,加以对抗,都不管用。后来想起邓丽君,找了一张邓丽君全集。
一腔自顾自的柔情,把火红焦亮的东西都渗透了,浇得没声了。

5

老周在这本书里写的多是别人,但从别人身上倒映出了自己。
当年老罗要给曾轶可录专辑,很多朋友都不赞成,老罗找了周云蓬他们来配乐,还租了最好的录音棚。大家觉得滑稽把他俩拉在一起……”,老罗一路说,边上的人一路哈哈哈,等他说到最后曾轶可不肯来,他们摆了一张空椅子在中间,照了张缺了歌手的乐队大合影,听的人已经乐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有个哥们连喘带笑说我早就告诉你……”

老罗把小杯子往桌上一推,拔腿走了,边上的人拽袖子没拽住,差点把碗筷都带到地上了。再怎么叫也不回来。
过了两年多,我才听老罗说:那天我没回来,可不是因为生气。
我看了他半天:……不会吧……”
就是啊,眼睛通红,回来没法看。他说,跟好朋友说说委屈还不行吗?
老周在这本书里写了这件事儿的过程,费了那么大劲,他一句埋怨讥诮没有,是老周建议大家照合影作为纪念的,我们一起碰杯,感觉这个事没白做。在老罗的身上,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们要学习他那种一腔血性,虽千万人吾往矣,敢于把自己置身于荒诞中,不怕丢失中年人最宝贵的面子的良好品德。
我一边看一边自惭,看人家老周。
之后不久,吃饭时席间谈起中医,老周挺中医,老罗反中医,两人越谈声音越大,老周扶案而起,气得有点哆嗦,一股子黑沉沉的摧城拔寨的气。老罗也站起来了,也是一团黑,两人两只大动物一样咻咻地对峙着,堵得满肚子话说不出来。我们一边笑一边往开拉。绿妖推着老周先走了,老罗发了半天牢骚才算。
到了春节,老罗见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给他发个短信……”摸出手机给我看,结果他先发了一个,可春节不好过,我们吵过架……’”——是老周自己唱过的歌词改的。
呵呵,男人这种动物,脸上能有这种扭捏的心潮澎湃,一个是刚跟姑娘说话的时候,一个是跟兄弟言归于好的时候。
几个月后两人见面,老罗正感着冒,带了一袋中药,对着老周装可爱:为了你,我连中药都吃了。老周说:我先发那条短信,就是怕被你抢了先机。

老周写被老罗喜欢的人是比较有福的,被老周喜欢的人也是。
    

6
有天我在《收获》上看了史铁生写的信,觉得写得实在好,非跟谁分享一下不可,就突兀地发给周云蓬让他看。
史铁生跟另一人谈的是信仰,这种事最难谈,人人各有经验,非要说天眼开了,谁也否认不了谁。旁人很难置喙。

史铁生说自己很多事没想明白,但有一条,人和人谈话,不是比高低,他反对绝对武断,行嘞,听我的,这事儿我就给你办了,让人不明白的事儿最容易抓人,承诺一个真理、一个终点,挺容易让人入迷,跟着就走了,但这种事情却往往不让多问,听我的不得了,老这么问东问西的,咱这事可就瞎了。
他说:这里头最容易孕育一种霸道,但凡全能的或者宣称全能的,我都听着邪乎。  

我把这文章发给老周看,是觉得他在这点上和史铁生挺像——在采访的时候,周云蓬对我说过:要像划船一样,自己有个舵。不是要故意逆流而上,那也是一种做作。但是允许个人把舵左偏偏,右偏偏,船为什么要有这么个东西,因为个人要有一点方向,人要有一点调整。
他俩的相近是诚实,诚
实就是精神上的一贯性,不相信什么神迹和顿悟,对别人手拿把攥的东西,总要有一点疑问。

我们采访结束告别的时候,很多人一起吃饭,大家忍不住夸一下老周是一个精神强大的人他比我们明眼人看得还清楚
周云蓬听了一会儿,朗诵了一句请把我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吧

众人哄笑而散。

 

 

(以下是《看见周云蓬》视频,老周书叫《绿皮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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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

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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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主持人、作家。2014年从央视离职,2015年初推出空气污染深度调查《穹顶之下》。我没有在任何国内网站开微博。有事情请发信chaijingnews@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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