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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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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的第一个纪录片,我也想过去采访,看完同事的片子,幸好没去----看人家拍的。

这个患艾滋的孩子和一个老师,已经被媒体报道了很多次。一部分生活已经模式化,另一部分空空如也。

我听同行说过,这个孩子从不接受采访,不说话。我原来以为同事会尽量说服他接受采访,没有,他们只通过动作来表现他-----一

开始是小锋喝药的镜头,镜头里他闭了下眼,叹口气,喝了,苦得直打跌,五杯药里,他总是把这个红色的药杯放在最后喝,因为最苦。

小锋父母都因为这个病过世了,他没有同学,放了学就坐在空空的广场上,前面一对夫妻带着孩子玩。他一个人折纸飞机,折了一个又笨又丑的,正过来反过去丢,自己捡,也不发出鳴的声音。我问国星这孩子为什么在镜头面前这么旁若无人,他说,这个男孩抽烟,睡不着的时候就抽,他们不指责,也不劝,坐下陪他抽一根。小锋翻箱子的时候看到父母照片,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了。镜头没丢失这一眼,没推上去,也没再刻意多拍。

孩子总是忽然就不高兴了,王老师转身取了羽毛球拍,孩子跟他打,狠狠扣球时哈哈大笑。解说词就一句“这一天,王老师放了无数的高球,大败而归”。

我看到这儿,再庆幸一次我没去-----别废话,别啰嗦了,你怎么能够问得比这些动作更好。

片子里没有一句小锋的采访,只有各种动作,跟好朋友趴在地上拿枪打药瓶,跟大爷大妈一块在广场上跳舞。他的朋友有几句话,“有回我俩在草堆里玩,小锋说还不如小时候我妈把我掐死呢,让我遭这么大罪。我说那我不就没有朋友了么,你怎么这么狠捏”小男孩说着笑了。那笑容。

但这男孩得跟他妈去黑龙江了,他来告别,拿了只小熊,放在小锋怀里,小锋不转头,他扶着小锋的肩,想说软话,说得有点硬。想说硬话,又说得很软,“本来我也不想走,我妈必须得让我走,我走了之后你给我好好的,我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

小锋不回头,也不说话,背对着他,直直地看着电视,手里揪弄着小熊。

我以为这场告别后就这么结束了,但这个片子结尾,是小锋象平常一样,星期一升旗,他捧着国旗从教室里走出来。老师一边拉绳,一边自己唱着国歌伴奏。

朱凌卿和张国星周日就把别的内容全拍完了,为了这个镜头,他们等了一天,没走,也没催。

只有一个摄像,只有一台机器,国星拍升旗到一半,回到教室,拍了最后一个镜头,是从教室里往外拍的,那只小熊背对着他们放在窗台上,玻璃窗外,远远的,孩子举着队礼,老师仰头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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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片子是我采的,又庆幸一次----还好有老范。

周云蓬不好采,他写过自己,也唱过自己,又好又自在,别人比不了。我们走了不少地方拍这个采访,但我自己知道,差太多了。

这个片子靠的是剪辑,以前我和老范老为用音乐的事扭打,但到了非用不可的时候,我还没见过比她更好的。

她把“绣花绣得累了吧,牛羊也下山喽……”和火车的刺耳轰鸣在配音中衔接,把“千钧一发的呼吸”的与孩子用笔刻盲文时刮擦的金属声交相叠剪。

这是她对生活的认识------诗意和现实就这么个关系。

采访时谈到周云蓬小时候只有几本盲文书可看,只好反复背唐诗,他背杜甫的《江汉》,说,“我十二岁就成熟了,十七岁已经中老年阶段了,所以共鸣还挺深的”,我当时听只觉得好玩,在办公室里看第一版的时候,到了这儿,同事们也笑,但之后《杜甫三章》音乐一起,办公室一点声音都没了,象被突然砸了一下,全闷在里头了。

谈到爱情那段,他唱“解开你红肚带,洒一床雪花白,看普天下所有的水在你眼中荡开……”,原来在这儿还有段关于这个歌的采访,看片子时,我心想,对了,就应该拿掉采访,音乐已经说了千言万语,让它说吧,让它说吧。

绿妖正谈到她为什么要跟周云蓬在一起,“王小波小说里写过,一个母亲对女儿说,人生多长啊,要找个有趣的人一起过”

我问“就因为他有趣吗?”

她轻笑:“有趣多难啊”

这话淡而有劲,老范让歌声一直衬在底子上“期待更美的人到来,期待更好的人到来……”,周云蓬说到“两个人越来越融到对方生活中”,话落时,音乐正是“期待我们的灵魂附体重新回来”。

是的,不用去谈那些巨细无遗的经历了,生活在空白的地方有自己的呼吸。在采访完挑山的汪美红后,有位观众写信给我,说“谢谢你没追问,给我一个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想象去补上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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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蓬这期节目是半年前采访的,去了四五个地方,拍了不少天,用的不多,但看的时候想起当时的心情,那时候不想做新闻了,有天车拐过木樨地桥,放着窦唯的《漓江水》,街灯忽明忽暗,我觉得就这样吧,做一个节目,跟人呆着,一年不用多,五六期就好,不要那么干燥就成。

周云蓬的片子里,老范的基础配乐,用的都是某天一段他即兴弹的旋律,下午风挺大,他坐在他屋檐底下,背着河,戴着毡帽,风吹得呼拉呼拉的,绿妖站在门里。

老三蹲在河边小石头上远远地拍着我们采访,老周一边随手拨着琴一边跟我说话 “就象琴弦一样,半松不松的,太紧了不行,太松也不行,就这么,在生活里把一首歌给沤出来”

就是这个字。采的人,拍的人,剪的人,审的人,看的人,相互往来,慢慢一点点把一个片子沤出来,那段即兴的旋律,老范编的时候欢乐时有它,难受时有它,平淡时有,热闹时也有,若有若无,是一个伴随。

它是人心的呼吸,不为什么,不大声叫喊,用不着证明自己,也不必说服解释,你能听见就听,听不见就算了。

在小锋的这个片子里,国星说有一个镜头,他也没想到会那么好。两只男孩玩,一个骑着自行车带着另一个,唱着《两只小蜜蜂》,一路从远方骑来了,越骑越快,风打着头,用帽子兜着,唱得不成调了,成了喊,“后来小锋就HIGH了,那是飞的状态”

两个男孩,半站在车上,狂喜一样嗷嗷蛮叫,穿过十月的田野,沿路蜿蜒而去了,变成小小一粒背影。

他们是从近在咫尺的镜头面前迎面而过的,我问国星“他没意识到你的存在?”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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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

柴静

246篇文章 9年前更新

记者、主持人、作家。2014年从央视离职,2015年初推出空气污染深度调查《穹顶之下》。我没有在任何国内网站开微博。有事情请发信chaijingnews@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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