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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沈老的要求,简单整理了一下三年来与六哥关于《读库》的谈话,分享之。

柴静:你能找出一句话来形容读库的标准吗?

张立宪:《读库0605》有相当大的篇幅介绍了话剧《暗恋桃花源》,当时,《暗恋桃花源》的排练是在赖声川的家里。其中有一段,江滨柳和云之凡老了的时候在医院见面,丁乃竺和金士杰排这段戏时,是一个阳光柔和的冬日下午,导演赖声川给的指令是“不准哭”,因为他内心的构想中,这一场最痛苦的戏是不应该有眼泪的。这一对情人已分手四十年,再碰面他不希望看到涕泪纵横的场面,也不要洒狗血的对白,两人的见面应该是怕生却又亲切,客气而又能真情流露。于是丁乃竺和金士杰就根据指令展开即兴,这一对久别的恋人,一见面竟滔滔地说了很多废话,却表达不清角色内心的种种。可是赖声川说:“我很喜欢,我就要这东西,我喜欢这种琐碎的感觉,因为三十多年未见面的情人,用再华丽的语言也无法理清心中的一切。”开始试了几次,导演觉得不错,但似乎还不完全对,于是导演要他们按前面的即兴再走一次,只是这一次在中间时,导演要丁乃竺所饰的云之凡向金士杰所饰的江滨柳起身告辞,同时要江滨柳叫住她,问她这些年可曾想过他。然后,突然开始了剧场里极为特殊的一刻,照此指示即兴到这一刹那,金士杰和丁乃竺都突然进入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演员一时之间完全了解到那场戏所代表的一切——三十多年、大陆、台湾、一生、命运……他们开始流泪,接着缓缓说出了心里话。这场戏一排完,在场没有人敢出声。丁乃竺在回忆这一段情景时说:“突然间我们似乎触碰到一个核心,一个庞大的东西……”赖声川也说:“是在场的人专有的一种享受,我们都触到了一些很深的情感,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我想的是,这是很难得的情绪,所谓人性中很根本的东西。《读库》一期有三十多万字,一年下来有一百多万,这其中如果有一百多字,能触碰到人性中最根本的东西,就足够了。

柴静:在《读库》出来之前,也有类似的读物,但我们很少看到用这么大篇幅来说一件事情。

张立宪:我相信我们的读者需要这种篇幅,篇幅太少不过瘾,太不解气。《读库0805》,第一篇文章是写盲人歌手周云蓬的,用了三万多字,我们的作者跟了周云蓬半年多,他的排练、演出和生活,他周围的人,都采访了,得到了读者想要的很多东西,我觉得就需要这种篇幅。

柴静:很多人学的是四两拨千斤的技巧,你为什么要下笨工夫呢?

张立宪:因为……我觉得聪明非常容易实现,但笨很难实现。好了,那我们就去做一些比较难的事情,谁让我们贱呢?

柴静:《读库》中有一期写刘香成,他说,很多人把他当成政治摄影师,但是他自己从来没有想去拍政治,只是拍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中就有政治。马宏杰说先要从自家的后院拍起,微观大意,《读库》也是这样?

张立宪:真实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更加可贵。有时候编完一期稿子我也想,这些稿子有意思吗?为什么变成纸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在编一本书,而是在看了很多书之后再来编这本书,就觉得有理由了。因为很朴素真实的、老老实实的把一个事情记录下来的人,还是太少了。

柴  静:但是现在还是有一种潮流是刻意求新,要区别于别人。

张立宪:其实刻意求新还是一种……就跟京剧一样,所谓少、多、少。一个京剧演员首先要唱几出戏,确定自己的风格后,再尽量多地唱,到最后又返璞归真的唱那几出戏。人在一定年龄段的时候,一定是要冒险的,要打破很多东西。但到最后他发现还是归到最本质最本真的状态,那种状态可能在你降临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有了,在你死之后它也依然坚强的存在着,甚至你连遵守它都来不及,你连遵守它都做不到。那时候一个人会变得稍稍谦卑一点吧。

柴  静:刘香成还说到,即使在现在,国际评奖的时候仍然会看到,还是很狭窄的几类题材会得到关注,得到这个奖,比如说战争、饥饿、同性恋,非常固定。什么样的东西让人关注?可能只有十分之一的真实世界被拍摄下来了。

张立宪:刘老师引用了荷赛评委说的话,九成的力气关注一成的人文。所以在这里做一个不是很随大流的人,不是一个被动的消费别人给你准备好的观念和方式,可能就显得很可贵。

柴  静: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现在能够找到的合适的写手很少?

张立宪:我觉得人不少,所谓“巨变前夕的深夜里”,我看到太多这样的年轻人和我这样的中年人,他们感觉到日常生活的贫乏和可疑,他们愿意改变这一切。一个人老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里,风花雪月或者为了生计奔波,为了很高的房价把一辈子卖进去,可能也不是一个办法。可能要走出去,踏遍青山,当你回来的时候,会发现你没有损失什么,可能变成一块石头,更加的坚硬,或是一头野兽,更加的剽悍。我想可能是件好事吧。人不缺,大家的意识不缺,回头来说,缺的就是训练。我们不能说一个人只要有热情就能够把一个事情做好,非常严格的职业训练可能会比他满腔的热情更重要。柴姑娘的博客里经常会有很多的留言探讨业务问题,包括她在采访中,有朋友建议不要两个问题一次都问出来,而是把第一个问出来,对方回答之后,你再用第二个问题追进。这种探讨说到底就是一种技术,就是一种训练。慢慢来吧,我觉得“大专栏作者”的梦想总会实现的。

柴  静:如果想这么做,需要准备什么?

张立宪:视野。如果一个人没有读过《傅雷家书》,就说自己要写一本好的书,可能写不出来。视野是很重要的,你要有很大的视野,要看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好的东西你没有看到,你整天闭门造车,觉得自己的灵感和才华很了不起这是不对的。然后还要有一个标准,能够无视时间的存在,无视国别的存在,放在哪里,放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标准。然后就疯狂的虐待自己,让自己严格的遵守这个纪律,来执行它。

柴  静:我们都想追求自己行业中真正的职业标准和规律,但是有时外界的环境会像风暴一样把你席卷而去。没有办法。你怎么考虑这个问题?

张立宪:我刚看到龙应台和李安的一个对话。李安认为拍电影,思想、感情、技术、运气很重要,有了这四个之后,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个性。如果老想和别人一样,那肯定就一样了。个性,就是打破一种习惯。这种习惯有时候说起来……你都意识不到这有多古怪。《读库0905》里有一篇文章《希特勒的财神爷》,有一万多字,有家媒体曾经发了两三千字。作者文中有一句话,形容希特勒很善于蛊惑人心,就像文革时期的姚文元一样。你猜编辑改成什么了?“就像台湾的陈水扁一样”。这个编辑改的时候有意识吗?可能就是一个习惯。大潮中大家裹挟着往前走,都会遵守这种习惯并且习以为常。《读库》非常喜欢也非常强调个人记忆、个人史、微观史,我收到最多的稿件也是这方面的,许多文章都有这个问题。一个人一旦进入创作状态之后,会不由自主的说一些假话,不由自主的把一些东西夸张,把另外一些东西隐没到好像没有一样。这是一个非常艰苦的过程,能够把这种写作习惯纠正过来,也许就可以上升到整个民族的灵魂得到改造的高度。

柴  静:你说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恐惧吗?

张立宪:我不知道,可能是人性本身的做戏感。我们看到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诉苦的时候,说着说着就脱离了事实,并且他自己也当真了,包括我们给父辈和一些尊敬的人写文章也是这样,把一些苦难和美德夸张了来写,写着写着就当真了,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柴  静:选马宏杰那组照片的时候,你说过,你很看重他的一个标准,他没有遵循很多人认为的“政治正确”。

张立宪:对,我们写作的时候,预设的主题非常可怕,认为穷人一定是善良的、憨厚的。在这个主题下进行创作和写作,就是一种习惯,一种可怕的习惯。这种细节特别多。这不是靠一个编辑自己的努力就能够实现的。我想这是我们整个民族性里对待事实的态度,对待好事坏事,对待自己曾经做过事情的态度。如果说我对《读库》还有一些信心的话,就是基于这种可提升的空间。我相信关于写作,改进的余地和提升的空间还是很大很大的。

柴  静:上个月看到你的时候,你嘴角起了一个大泡。

张立宪:我要是见面频繁的话,你会发现我脸上的包是此起彼伏。你印象中就那一个,其实它从来没有停止过。但一想,你要想做一个能卖十年的东西,就不应该赶这十天,于是心平气和。

柴  静:我后来问你,你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还说经过这个泡想明白一件事:一个人一天只能把一件事情做好。

张立宪:人不服老不行。你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再像年轻的时候,累了,打个盹,醒来就可以继续奋斗了。现在写个帖子都气喘吁吁的,年轻的时候写帖子,简直就是休息。

柴  静:所有这些事当中,你一定会保的那件事是什么?

张立宪:还是内心的一种小小的愿望吧。做电视机也是这样,据说永远不可能实现屏幕上绝对的黑,但是所有的厂家都在致力于尽量靠近百分之百的黑度。从出版的角度来说也是这样。我和一些做编辑的同行交流,大家都认为做一本什最值得骄傲呢?是做所谓“划句号的书”。就是这本书做完之后,以后关于这部作品,同类的书就不用再做了,因为他为这个作品划了个句号。一个编辑一辈子做一两本这样的书,就足以安慰了。我们现在能力有限,各方面条件有限,可能做不了,但至少应该有这个志向。

柴  静:但是我觉得你跟很多出版人的区别是,我很少看到你有一些规划,接下来一年两年要干什么,你刚才说的事是你碰到了,就这样出来了。

张立宪:一个人的规划既明确又有很大的模糊性,这种模糊性是你受到刺激会有反应。今年《读库1001》上老课本的专题发表之后,一个读者很激动的给我发邮件,抄老课本上的几句话:“竹几上,有针,有线,有尺,有剪刀,我母亲,坐几前,取针穿线,为我缝衣。”就这么几句话,文字的那种美和力量全部都出来了。我当年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也是有反应的。就好像很多人第一次看到飞机一样,发誓我要坐飞机,要是这个人正好是干这一行的,看到飞机就想,我有机会要造飞机。在座的各位是读者,看到后会说我要找这样的书,对我而言,最职业的反应是,我尽量把它做出来。

柴  静:可能有人会觉得做这样的选题,你指向什么呢?也许很多对权力有影响的人物不看,你揭示出来也没有意义。你反映的这些人他们本身也不看《读库》,做这样的东西给谁看?要做什么?

张立宪:李安回答龙应台问题的时候说了一番话,对我非常有触动,我希望能够回答刚才柴姑娘问的问题——“  我想我还在找人生的意义,不过我也知道没有答案,我只是用故事、电影去做一个诠释,去做一段意义出来,然后把心得传达给大家,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去找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然后分享给大家。这个东西说玄了就是智慧。因为没有结构、没有起承转合,事情是没有意义的,它是散掉的;做电影就说我给它一个结构、一个框架,然后大家可以分享一种智慧,也可以说是一种幻觉,一种真相。不断的寻找、不断的生活,这是我对生命的看法,也是做电影的看法。你也可以说我在制造人生有意义的一个假象吧,用各种不同的素材,可是这个假象对我们活下去的勇气,还有我们作为一个群体拥抱在一起,其实很重要。” 我非常喜欢这番话,不是心灵鸡汤,它把人生的本质揭露出来了,我们想找到真理,也许得到的还是假象,但是这个假象对我们活下去很重要,对我们作为一个群体拥抱一起也很重要,就是这样。

柴  静:读者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什么意味?

张立宪:我希望我们的读者和编者在一起能够相互成就。我记得在读库论坛里,有一个读者讲到一部电影《最后的列车》,大意是说一列运送犹太人去往集中营的死亡列车上发生的事情,列车里的人不停的挖车厢底部的地板,以求伺机逃走。终于在火车到达集中营之前最后一次停靠,地板上的洞口可以钻过小孩和瘦小的女人。女人带着一个女孩从洞里钻了出去,发现附近有游击队员在接应他们。游击队员说,我们每天在那里等,即使等不到也在等,总会有人逃出来的。

柴  静:读者也是一种力量,但是你用得特别谨慎

张立宪:有时候看到电视上的辩论会,有的人天生就是……比如说我们正在探讨《读库》是用七十克的纸好还是九十克的纸好,那种职业上镜头的人,总会用一句不相干的真理来动情地结尾:“我告诉你,无论你走到哪里,你身体里流着的永远是中国人的血!”然后下面掌声雷动,全然忘了我们在探讨的问题的实质。我特别怕这种丧失理性的狗血,说起这种排比句的时候,他听不到别人的话,也听不到自己的话,进入迷狂状态。这个时代低于一般人智商的人很多,被他们蛊惑的人也很多。但是另外一些人,那些有承诺的人还在,我们是跟这些人站在一起,这就不一样了。

柴 静:还有一种声音,《读库》按照这个方向做下去,会不会过于沉湎于文人趣味。

张立宪:我觉得《读库》前两年更文人。其实做《读库》之前,我也是一个交际花。

柴 静:你现在也是。

张立宪:是吗?当时基本上我的朋友都是崔白水(崔永元、白岩松、水均益)那样的人。设定《读库》选题的时候,不可避免就是这样的。当时陈凯歌老师正在拍《无极》,我很喜欢他《少年凯歌》那本书,现在人也步入中年了,我们能不能做个《中年凯歌》呢?但是后来冯凯谋这样的人也经不起推敲了。我们原来还做过一个很奢侈的策划,采访杜琪峰,我们提出的方案是,你在香港什么地方拍过外景,我们就到那里取景,找摄影师用当时电影同样的镜头来拍,你来聊。杜琪峰老师拒绝了,说这个太费力了,而且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这个选题如果现在真的来做,也许可行,但是现在我们不愿做这个事情,因为文艺已经不重要了。一本书在变化,现在即使杜琪峰这个选题还能做,我也不会像当年那么热衷了,我们有更热衷的东西,比如老课本这样的东西,我内心的倾向在改变。

现场读者:您刚才说文艺不重要,我想问什么才是重要的?

张立宪:人生才重要啊。所谓造星工业嘛,大家最受不了哪个明星?我最受不了刘德华。成龙还有点毛病,刘德华老师一点毛病都没有,这就是造星工业的产品,那不是你的人生。那个女孩杨丽娟多可怜啊,为了一个幻象。我不喜欢读小说,特别是这两年编《读库》之后,《读库》里很多稿子,可能没有小说结构那么圆滑,但真的比小说好看。

柴静:这是你自己的变化

张立宪:对啊,很多人会觉得《读库》越来越不好看了,有吗?真有。这真是在所难免。说到底,《读库》还是一个轻阅读,你只读《读库》肯定是不够的。有的读者读了那么多《读库》,后来他放弃了,他有更深的阅读,这让我很安慰。

有朋友跟我讲婚姻。婚姻的最好状态是可意,这两个人就是可心可意的,如果不可意呢?第二个境界是可过。虽然两个人不是十全十美,也不是整天幸福得直哼哼,但还能在一起耐心过。如果不可过呢?还有一个层次叫可忍,这样也能在一起过一辈子,最可怕的是不能忍。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既然能来到这里,就说明至少可忍,因为不可忍的已经把我们抛弃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可过和可忍的朋友稍微往可意那个境界走。

(《读库》网站:http://www.duk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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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

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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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主持人、作家。2014年从央视离职,2015年初推出空气污染深度调查《穹顶之下》。我没有在任何国内网站开微博。有事情请发信chaijingnews@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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